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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峰回来了!
这天晚上八点多,志峰背着包走到单身宿舍楼下,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应了一声,转身一看,是大强。大强惊喜地大声说:“志峰,真——是你!我看着像你,又不敢认,要不是有灯光,我都认——不出你!”志峰看着大强问:“你去哪儿了?”大强一脸沮丧,说不出话,又问志峰:“你刚从上海回来?”“刚从家里来。”“在家过了个年?”“喔。”“你真幸——福!我年三十晚上在汉康待班,初一晚上才回来,不能回家还没——啥吃的,真鸡巴可——怜!唉,你啥时候从上海回来?”“前几天。”“在上海咋样?不错吧?”志峰脸一沉,低声说了句:“不咋样。”“你在那儿干啥工作?”志峰面有难色,继而又说:“干过好几种工作。”“干过好几种?也就是跳过好几回槽?”大强伸出大拇指说:“好——样儿的,你真行!一不高兴就炒老板的鱿鱼!”志峰清瘦的几乎没有肉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二人说着话已经来到志峰宿舍。宿舍里黑着灯,志峰掏出钥匙开了门,拉开床上的被褥,一股呕麻气散发出来,大强说:“被子都捂死气啦!”志峰说:“先拉开晾晾。”大强问:“你是过几天还去上海吧?”志峰呆着脸坐着,沉默一会儿,低沉地说:“不去了。”大强问:“不去啦?咋了?”“……家里……”“你父母不让你去?”“哎!你父母也真是的,在哪儿干不是干?只要能挣钱就行,在上海多好,将来找个媳妇儿买套房子,把你父母接到上海住,不比这儿强?”大强很是不满地说着,志峰默默坐着不说话,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干什么都不容易!”语气非常深沉。大强这才感觉到志峰好像并不愉快,他看着志峰又问:“你在上海都干啥工作?”志峰又是一阵沉默,半天才说:“打工,跟民工一样。”大强惊奇地问:“不是当律师?”“嗯,人家一看我的文凭连考虑都不考虑,人家都要的是本科文凭的正牌大学生。”“你的文凭没用上?白学——几年?”志峰沉默不语。大强看他不高兴,就说:“我走了,你休息吧。”“嗯。”
志峰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他确实累了,很想大睡一觉,甚至长睡不醒,永远躺在床上,躺在被窝里。但是他却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似乎什么都有,纷纷乱飞……耳边回响着大强的声音“白学——了几年,白学——了,白学——了……”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传越远,在宿舍里回荡,在夜空中回荡……
志峰几乎要崩溃了,热泪又一次悄悄涌出眼眶,他一拉被子蒙住头,他心里只有无尽地悲伤、失望……想起去年去上海的那天晚上,他是多么的豪情万丈啊!……可是一年后的今晚,他却不得不又回到这个单位,不得不又走进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又走进这个宿舍楼、回到他的宿舍,他曾想过扔了这个宿舍门的钥匙,但是他想起他的被褥还在宿舍,等再回来签协议下岗时把被褥送回家,那时他就会把宿舍钥匙扬手一扔,扔得远远的!因为他已经找到他热爱的工作,已经开始为他热爱的事业而奋力拼搏啦!那将是多么自豪、多么扬眉吐气啊!那种感觉无以言表无法形容!但是如今的他简直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害怕遇见任何人,害怕人家问他这问他那,他低着头快步走,真想一步跨进宿舍,可是偏偏却被大强看见,他只得机械地回答大强的问话。
正如志峰所说,他在上海的一年里几乎干的都是苦工、出力活。刚到上海,他想找个便宜的旅馆,找到天黑也找不到他能接受了的,只能在一个偏僻巷子里最便宜的一家旅馆最便宜的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先住下,他又累又饿,赶紧烧壶开水借老板一个饭盒泡一包方便面吃了,但是还是饿得难忍,看了看仅剩的两包方便面,只得又泡一包吃了。第二天早上,他吃完最后一包方便面,问老板人才市场在哪儿,老板给他说了地址,给他说坐几路车。终于找到人才市场,问遍了才知道他的文凭根本不管用,他傻眼了,咋办?咋办?没办法只得回到旅馆,旅馆老板让他结账,他问哪儿还有更便宜的旅馆,老板说不知道。老板问他愿不愿意给他干活,他说愿意。老板就说,他可以住在这儿不用掏钱,但是得无偿给他打扫卫生,他说行。他在这儿住了半个月,身上的钱快吃完了,他又央求老板给他介绍别的活儿干,老板就通过别人给他介绍一个建筑工地,让他去干,工钱由老板发,他只有感谢。之后他买了一套旧被褥去别的工地干,遇到老乡,加入到老乡的团伙,就一直干到年底,和他们一块儿回家过年。在上海打工时他没有说他是机务段职工,只说是没考上学的农村人,回到家他对父母说他年休。他只有在心里请求父母,请求父母原谅他的欺骗、原谅他的不孝不孝!他不敢抬头看父母。父母见他回来心里只有高兴,哪儿还能想到别的,只是说你上班挣钱哩咋还不舍得吃?看你瘦的身上不见肉!母亲天天给他炒肉吃,总往他碗里夹肉。邻居过来串门,都问他:“放假了?”“回来过年啦?”“一个月挣多少工资?”“都挣钱啦,还不舍得吃?”“咋瘦得跟猴儿一样?”他只有点头微笑着,算是应答,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味儿,非常难受无以言表!初中同学也过来看他,问他这问他那,都羡慕他有个好工作,他憨厚又尴尬地笑着,不知如何回答。没人时,母亲问他,谈对象没?他说没有。母亲说,给你师傅留个话让人家给你说一个。他只有答应。他不敢在家待时间太长,怕父母怀疑,正月初十就来单位。
不知道什么时候志峰睡着了。李广开门进来,他迷迷糊糊醒了,但是他仍然装睡。李广很意外,走过来看看他又出去了。志峰又躺了一会儿,才起来上个厕所,回来继续睡觉。
第二天早上,志峰起床后去上厕所、刷牙洗脸
遇见以前认识的几个人,他都没打招呼。别人看见他,都很意外,但是也没说什么。上班几年,他差不多只和他几个同学见面打招呼,其他人虽然经常见面也没说过话,现在更加生疏。但是,单身宿舍里很多人知道他的事,都嘲笑他看不起他。
他来到段门口小吃街吃饭,要了一碗稀饭两根油条正吃着,听见程亮叫他。程亮是刚回来,坐在他对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昨天晚上。”“还去不去?”“不去了。”“开始上班?”“嗯。”“这就对——了,好好上班跑车,别瞎——折腾了!我早就说过,自考文凭到外边是‘吃不开’的。对了,你挂牌了没?”“没,我不知道是先去段上报到还是去车间。”“当然是先去车间嘛,咱已经在车间上班了嘛!”“哦。”“现在的人事主任是原来一队书记,咱校友黄进当一队大队长兼书记,原来的人事主任是安全主任,原来的段安监室主任当大主任,原来的安全主任当段安监室主任,以后咱们有靠山了!有什么事儿可以去找黄书记,多跟黄书记联系联系,有好处。估计你可能还是跑车,还是原来的队,咱俩以后还是一个队。”“喔。”
吃过饭,志峰来到车间人事口说:“刘主任,我从上海回来了,不想再签协议下岗了。”刘主任看看他说:“你就是吴志峰?”“喔。”“我得问问段上。”刘主任给段上人劳室打电话,说了情况,点头答应,挂了电话,他对志峰说:“你是从三月份开始下岗的,还差十几天才到期,到期你再来,我先给你报上去。”志峰就回去了。
从车间出来,经过整备线时,看见大强的车备了,大强在擦车。回到宿舍,李广还躺在被窝。见他回来,问他:“你还去上海不去?”志峰说:“不去了。”“在上海干得好好的回来干啥?回来是跑车,还是坐办公室?”“跑车。”“还是跑车啊?白——折腾一回,呵呵!”李广笑了两声,翻个身继续睡觉。
志峰知道李广从来都看不起他,也不理会他的嘲笑。他坐在床上默想,还有十几天哩,干啥?看看外面,看看宿舍,他想,真的又要重新开始了吗?真的又要天天面对那些冷冰冰、毫无生趣的铁疙瘩、杂乱生硬的石渣了吗?别人都在嘲笑他,歧视他,他原本根本不在乎,现在却象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头,象无数钢针一样不停地扎他的心!一闭上眼,眼前飘忽的全是嘲讽的笑脸,耳边回荡着的全是讥讽的冷言冷语,他倒在床上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屋顶……
好像过了很久,李广起床出去关门的声音惊醒他,把他拉回宿舍,他看看四周,起来去上厕所。当他看见厕所窗外熟悉的小山时,就回想起以前在山上背书的时光。从厕所出来,他就下楼,从宿舍楼后面的围墙的缺口处出去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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