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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八年,夏。新朝的气象如日渐升高的气温,渗透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法令规章日趋细密,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与整合亦愈发深入有力。林家作为已获官方背书、名列册簿的“良善大族”和“官宦之家”,在这股历史洪流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更深入地融入新朝的肌体,以适应全新的游戏规则。然而,其核心层,在王婉宁的引领下,始终秉持着一条清晰且坚定不移的原则——不求显赫,但求安稳;不涉险地,稳步前行;外示谦和,内藏锦绣,务必远离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杀机四伏的权力旋涡。
这一日,来自长安吏部加盖着朱红大印的正式征辟文书,与家族“丙字三号”密信渠道送来的、林文亲笔所书的关于朝局最新暗流的急报,几乎前后脚送达了太湖林家庄园。议事花厅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似乎也难以完全驱散因这两份文书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与凝重。气氛比往常更为肃穆,仿佛能听到每个人心底权衡利弊的天平在微微作响。
王婉宁端坐主位,神色沉静如水,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着吏部那格式严谨、用语规范的征辟文书。林枫站在窗边,目光虽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心神却全然系于手中那封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密信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深思的阴霾。已然开始系统学习《汉书》、对朝堂官职权责有了更清晰概念的林砚,也被允许旁听此次至关重要的家族决策,他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小脸紧绷,努力捕捉着父母与月娘姨娘话语间的每一个细微转折,感受着这份关乎家族未来走向的抉择之重。
“吏部的正式征辟令到了,”王婉宁终于放下那卷官府文书,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欲征召夫君入朝,拟授正六品上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一职。文书上言,此职‘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及水陆道途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夫君,此乃掌管国家钱粮命脉的实务要职,权责可谓不轻,地位亦属清要,若在太平年月,实是无数士人梦寐以求的美差。”
林枫闻言,转过身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走到桌前,看向王婉宁,目光中带着征询与一如既往的信任:“度支司……确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紧要部门,身处其中,能窥国家经济全貌。只是……婉宁,值此微妙之时,你意下如何?此职,是福是祸?”他直接将决策权交予妻子,深知她的判断远比自己更为周全敏锐。
王婉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月娘,语气依旧平稳:“长安那边,文哥儿他们可有更详尽、更紧急的新消息传来?尤其是关于……东宫与秦王府近来具体的动向,以及朝中官员的站队情况?”
月娘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那封密信,神色凝重,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姐姐,正要禀报。据文哥儿和明轩通过不同渠道多方打探、反复印证,近来长安城中,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之争已非暗流,而是日趋明朗化、白热化。双方皆在广纳文武人才,扩充势力,天策府与东宫门下,可谓冠盖云集,同时也龙蛇混杂。两派之间,摩擦日渐增多,从朝堂论政到军中人事,乃至市井之间,都弥漫着紧张气息,甚至……偶有双方属下在酒楼妓馆械斗伤人的传闻流出。陛下(李渊)虽屡次下诏调解,申明兄弟和睦之意,然收效甚微,猜忌日深。朝中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手握实权或身处关键岗位者,多有被迫表态站队者,局势……可谓山雨欲来,颇为凶险微妙。”
王婉宁听完月娘这番详尽而危急的汇报,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洞悉与了然,她重新看向林枫,语气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夫君,如今情势已然明朗。吏部此职,看似重用提拔,风光无限,然其所在之度支司,牵涉天下钱粮调度、军国用度,正是东宫与秦王府眼下必争之核心领域,如同风暴之眼。你若在此时应召入京,赴任此职,无异于赤身裸体投身于这刀光剑影的风口浪尖。各方目光必将聚焦于你,拉拢、胁迫、倾轧……接踵而至。以我林家如今在朝中尚属浅薄的根基,以及我们一贯秉持的中立立场,绝不足以在此等层级的惨烈争斗中游刃有余,保全自身。稍有不慎,行差踏错,或被某一方视为障碍,那便不是仕途受阻的问题,而是可能引来倾巢之祸,累及全族的灭顶之灾!此职,绝不能受!”
林枫深以为然,他本也不是热衷权势倾轧、喜好冒险之人,更对妻子洞察时局的能力深信不疑,当即沉声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虑。既然如此,那便依我们前番商议之策,婉拒此职?只是,该如何措辞,方能既不触怒朝廷,又保全自身?”
“不,并非简单直接地婉拒。”王婉宁微微摇头,眼中闪烁着更为精妙的权衡与智慧的光芒,“若直接以‘才能不逮’或‘身体欠佳’等单一理由强硬拒绝,恐引朝廷猜忌,尤其在这个敏感时期,或会被有心人解读为我林家心怀异志,或是对新朝心存不满,不愿为朝廷效力,那便是弄巧成拙,自寻烦恼了。我们需寻一个更为稳妥、周全,既能达到目的,又能进一步向朝廷示好表忠之策。”
她沉吟片刻,似在脑海中反复推敲,随即清晰地道出方案:“夫君可亲自执笔,上表谢恩。表中言辞务必恳切真挚,首先须大力颂扬陛下圣明,朝廷恩典,表达我林家上下感激涕零、愿为大唐效犬马之劳的赤诚之心。继而,再委婉陈述,言明自身虽蒙圣恩感召,然才疏学浅,昔日所学多为经营地方之家事,且近年来为保境安民,操持家务,历经战乱奔波,身体确感疲乏,落下些许旧疾,精力恐难胜任度支司此等关乎国脉、日理万机的繁剧之任,深恐有负圣恩,贻误国事,故而内心惶恐,恳请陛下体恤下情,另择贤能担当此重任。”她特意顿了顿,加重语气道,“然而,表文关键之处在于后半段——必须明确表达,虽不能赴京任职,然报国之心不改,愿在地方为朝廷分忧解难。无论是协助州府劝课农桑、推广朝廷新政,还是利用家族影响力维持地方安定、捐输钱粮以助公益,凡有所需,我林家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辞!如此,既表明了难处,回避了险地,又充分展示了忠诚与价值,将‘不为京官’转化为‘愿为地方出力’。”
“此乃以退为进,明哲保身,却又暗含进取之策。”林枫立刻领会了其中精妙,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既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直接卷入核心权力斗争的风险,又向朝廷清晰地表达了我们林家是愿意合作、且有能力在地方上做出贡献的。如此,朝廷面子上过得去,我林家也得实惠与安全。”
“正是此理。”王婉宁肯定地点头,随即进一步阐发林家在新时期的定位,“我们林家,不需要,也绝不能去追求那些位于风暴中心的显赫要职。我们需要的是相对清贵、或专业性较强、或位于地方的非核心实务官职。此类职位,既能维系官身地位,使得家族得以正式融入新朝官僚体系,享受相应待遇与庇护,又不至于被轻易卷入最激烈的政治风暴中心,成为各方势力的靶子。”她顿了顿,具体举例说明,“例如,若朝廷后续有此意向,夫君或可接受诸如太常博士(掌五礼之仪式,充备顾问)、将作监丞(掌土木工匠之政令,为辅助官职)等较为清贵或专业性强的中央闲职;或者,更稳妥的是,留在江南本地,兼任诸如州郡学士(顾问性质)、参军事(州郡僚佐,掌参谋、文书)等地方散职,既贴近家族根基,又能与地方官府保持良好互动。关键在于,所求职位必须定位在‘稳’字上,权力可小,责任可轻,但务必远离东宫与秦王府的直接拉拢与势力范围,确保超然地位。”
她随即转向月娘,神色转为严肃,下达明确指令:“立刻启用加密等级最高的信道,密信长安文哥儿、明轩、远志等人,严词告诫!命他们三人务必谨守本分,如履薄冰,埋头实务,精进自身业务能力。无论东宫属官,还是天策府幕僚,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无论是宴请、馈赠、还是言语暗示)递出橄榄枝,试图拉拢结盟,皆需想方设法、不露痕迹地婉拒,坚决保持距离。可借口家族门风严谨、祖训不得结交皇子、自身资历尚浅唯恐难以胜任、或一心只想做好本职事务不愿卷入是非等理由,但回绝时态度务必保持恭谨谦卑,言辞圆融,绝不可倨傲,不得开罪任何一方。要让他们深刻明白,在此敏感时期,沉默是金,专注本职才是最大的智慧,家族的兴衰荣辱,系于他们此刻的抉择。他们所求的晋升之路,应是凭借自身实实在在的才学与政绩,在户部、太医署、京兆府等各自领域内扎扎实实地向上攀登,而非依附某一派系谋求看似快捷实则危机四伏的所谓‘捷径’。”
月娘神色凛然,郑重应下:“是,姐姐!我立刻亲自去拟写密信,定将其中利害与姐姐的严令,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他们每一个字,确保万无一失。”
王婉宁微微颔首,目光又回到林枫身上:“夫君,这封辞谢表文,乃是关键,需你我共同仔细斟酌。既要情真意切,显得肺腑之言,又要留有余地,为我林家日后在地方上的活动铺平道路。或许……可在表文末尾,略略提及,若朝廷在江南推行均田、劝农等新政,林家愿为首倡,积极响应;或可承诺,若地方有修葺水利、兴建义仓等公益之事,林家愿酌情捐献部分钱粮,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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