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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最后一滴雨落了,母亲从他身前离开。上前搀扶的是马静禾,亦步亦趋的是他这大孝子——他什么都不能做:既不能奉汗巾于前,更不能执发梳在侧。“有失身份,”母亲冷声斥责,“你是先帝嫡长子!”却不是她自己满怀歉疚的儿子。好奇怪,这却居然不是他此夜、第一次被拒于千里之外。仅仅几个时辰前,阿蛮也曾将他推开:
“我没事!”痛红的眼睛甩下去一滴泪,她一扯被子,偷偷藏住被雨水泡透了骨缝的左腿,“春日小雨,下了没多会儿就停。这就受不住,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捱?倒是你!”颤抖着整个身子,她还反倒要挺起脊背给他擦雨擦汗,“寿宴结束了没有?就这样急急跑回来。又不是头一次,犯得着,这么兵荒马乱?”
戚晋彼时别过脸去,不愿看她;这会儿却肯看清母亲藏起的银丝,再听清母亲短促粗重的喘息。昨夜雨霖霖,今晨风萧萧;该哭的已经哭过,该骂的也一应都骂过:故作坚强又如何,有所欺满又如何?她们的眼泪不欲宣之于口,他又何必紧追不舍?
即便他们是至亲。
“并不是不在乎你……拿你当外人……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变得更好,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李木棠轻轻握住他的手,“同甘共苦,共苦容易,总之就是两个人互相拖累着;同甘却好难。我不要落在你后面,不要让你因为我耽误你的公务。所以我没有事,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不疼,不痛,更不委屈。”
她接着却低下头去,抽鼻子怯怯道声“对不起”:
“我原本是这样想,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太后娘娘曾经、一直也这么对你,你说她时常关起门来一个人掉眼泪。你讨厌这样,我才记起。我不应该,不应该让你再遭受这样讨厌的无助。所以我刚刚又在想,共苦容易,可以人们总还是想尝点甘甜滋味……所以、你、你就不该一回来,急着就吼我。”
小姑娘病里本就没精打采,撒娇起来更像那西子捧心,让人要昏了脑袋!戚晋从她那儿学了怀柔示好的伎俩,隔一晚长夜很快也用在扶额叹气的母亲身上。二十三箱寿礼随即便抬入仓库,部分精挑细选后最合太后喜好的宝贝连带一本绸面金描龙争凤斗的礼单先行送上。其中十三箱是亲王府与亲王国的孝敬——算是把历年贪墨、私下贿赂吐了个七七八八;另十箱是戚晋自己的心意——新添了四州食封,倒也算不上多。各级官僚府衙的寿礼另有数百之众,一律偷偷填入国库,自然不会让太后知晓。看看庆祥宫堆银砌玉,殿外照明都用虫白蜡,入香雕花,以红罗为引,无烟只香;屋内更高悬数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华盈室,奢靡非常。戚晋有时恍惚,觉得连这二十三箱宝贝也实在多此一举。珠玉再贵,技艺再巧,书画再绝妙,终究不过一捧死物。或许只要香案上自己前些日子夙兴夜寐抄写的那两卷经书便够。是李木棠坚决不依:
“按你说,今晚上不是闯了大祸?太后娘娘要追封国舅爷,你不帮腔,她一定生气!”
“由她去。”
戚晋依旧做得板正,轻描淡写,好似当真全不在乎:
“母亲为小之考量,却也不能置国法民声于不顾。所幸而今有执杖亲事在她左右略作劝慰……舅舅故去已久,她该是时候放下执念了。”
李木棠却只道“不可”,说他是被前几次其乐融融的表象冲昏了头脑:“战场刀枪无眼,做母亲的哪个不后怕?后怕所以会娇纵些,当不了真的!你这会一定下了她的面子,必定要放低姿态,好好哄一哄,最好……国舅爷这事儿,还是得拿出个折中的法子出来。”
这便是他今日压轴的寿礼。为表庄重,荣王甚至撩衣拜倒,顿首三拜;奉上榻前的随即是一封奏章:
“臣晋启陛下万岁:
臣闻天下之治,在贵德、在贵贵、在贵老、在敬长、在慈幼[c1] 。又孝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也[c2] 。奉先思孝[c3] ,人伦固本,而后抚育黎元,钧陶庶类[c4] ,苍生欣戴[c5] 焉。
今上太后,年高德劭,素克明俊贤,亲范九族[c6] 。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c7] 。比太王之周姜,胜文王之太姒[c8] 。幸逢华诞千秋,前星耀彩[c9] ,中天婺焕[c10] ,永锡纯嘏,功格于天[c11] 。诚宜追祖业之元功,褒先考之遗德。太后之父,请赠为假节钺、太师,追封燕同王;太后之母,请追为虢国夫人。祖考立祠于楼烦故土,宗祀展敬,福禄来暨,式播淳风[c12] 。而后朝野咸服,宇内承平,使百姓熙熙泰和[c13] ,愿陛下长乐无忧。
臣晋再拜顿首。”
无故追封罪人杨珣,何如借大寿名义加封太后生父生母?太后阅毕果真大喜,张口先点表侄大理寺卿郑邑主持祠堂修缮事宜,又仔细叮嘱立祠后勿忘为杨珣塑像,秘而不宣就是,这之后才肯恕戚晋起身。只这么片刻,但见太后已然改头换面,整个人神采奕奕,复与周遭华室相得益彰;继而点拨荣王,更是气壮如山河,谈吐壮阔不负太后威仪:
“而且暂且只是父亲母亲……祖辈今后的万世荣耀,你且牢记着,得你亲自来封,省得当今天子吝啬,掂量国库里那两钱银子,敷衍了事,不肯尽心尽力。毕竟是自小负罪受屈惯了,行为处事也难免吝啬乖张些。堂堂一国公主,为国和亲极边,不说加以褒奖抚慰,连一介虚名不肯赏赐。燕国使臣瞧见,岂非要小瞧于我泱泱上国?”
听听!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么些胡话!!一厢情愿,横加指摘,却不想让燕人以为自己娶错了公主,那才是最大的笑话!窗缝漏了片刻的风,戚晋头脑一时清醒,到底当叮嘱几句——总不能如今有了杨华,就将小之安危性命忘到脑后去!何况李木棠昨夜叮嘱,太后因国舅之死本就满服怨怼,早晚殃及池鱼:“她今天要是依旧慈眉善目,好说话不发火,你反倒该当激怒她。”小姑娘一本正经,“那样就太奇怪了!母子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不发火、不怪罪,不拖累——那做什么亲人呐!连你都有对她有所不满,她要是一直若无其事,岂不是……太可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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