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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舍悲伏案该是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明白,单觉得窗外清净,鸟儿不知道满天空去哪里放了懒,居然这么轻而易举便得自在。生作鸟儿,筑巢、下蛋、抚育幼鸟,顺其自然着,一辈子说没也就没了;可她好似要比鸟儿复杂得多,比佛像龌龊得多;今夜当众失了颜面,没料到此刻竟然脱口要笑。等明日、再看看那兴高采烈的探花郎,瞧见了这一对两情缱绻的比翼鸟!如果何家也出手要塞几名奴婢,替幼喜身怀六甲时侍奉夫君……等她们也有了好消息,探花郎可也会笑得同样开心?
她自己想想,带入其中已觉得快意。这因此才不算诅咒或妒忌;她接着却往东市最繁盛的徐家佛店去;结果是偷师未成,反倒竟去隔壁听了小半日唱戏作曲那靡靡之音。值得欣慰的事儿毕竟还多着,殿下今日同李姑娘离宫回府,不知为何又分开来住互不搭理。殿下关起门来抄经——废着无用功,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很能使段舍悲偷偷嘲笑;其后亲王国挨了一顿整治,又好在佩江及早抽身,此番才幸免于难。所以再一日李姑娘无所事事出门去会外男时,她照旧全做不知;午后又找她要去看望怀孕的何幼喜时,她虽然不大乐意,却也听之任之。坐了不算太久,平白带回来一只画眉,据说是刘深同他老爹置气,一时兴起买的玩物。如今自然是洗心革面,也怕吵着孕妇,就送到段舍悲这里来。她回府添了水加了食,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鸟儿有些没精打采,仔细琢磨来琢磨去,原来是听不见她唱曲儿。别说,连窗外那一窝今晚也都安静,甚至连佩江也……
佩江闯入门来,画眉振翅飞起。
“薛娘子没了,”她喘着粗气,“积郁成疾。”
画眉飞出了窗户,文雀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段舍悲总说,自己只是有些糊涂。大约世界太寂寥,眼睛会看不太清楚,同一日张祺裕在祖帐外迎风饮酒时,也总要说自己当真迷了眼睛:“大好春日,何来这般风沙?早知道就该在云香院……再不济总是老薛家茶馆……谁让你走得这样急!”
“既然如此,张兄还有空在城外设宴等候,甚至请来一只如斯壮观的队伍,小弟是不是该当诚惶诚恐呐?”林怀章下得马来,瞧那二十人穿红袍扎红巾捧唢呐抬锣鼓的队伍心下就发怵,得是招呼小厮将车马仔细看好,别得骤然受惊跑没了影,该拿什么来回老家!
“探花郎回乡结婚,大喜的事!晓得你没带喜队,哥哥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张祺裕眯眼睛将酒杯上头吹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摇头叹气暂时放过了,先来数落林怀章不识好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点道理你也不晓得?!你我过命的交情,今儿要走,昨晚才送贴,不然我得找个大花轿,一路给你抬到安化县去!”
“祖父急病,我是奉父命去侍疾,并非儿女私情……”
要叛逃的懦夫这么说,撞着张祺裕俩喷火绿豆眼自己先矮了声势,乖乖捉了案上半杯风沙一饮而尽了,想再说点什么,好像也没得说。荣王殿下夤夜问罪,京中风云变幻多事之秋,父亲紧催他告假返乡,内在曲直姓张的一准早就猜透。可不止,他甚至昨儿还在和李木棠对饮,回家苦酒喝到天光破晓,此刻整个人往后一摇,就差要躺倒在这荒郊野外风沙地里:
“你听。这附近是不是太他娘的安静?”
林怀章一旁盘腿坐下:“安静点,好哇……”
李成死了,黄延携薛绮照归隐了,如今连林怀章也要跑了,张祺裕叉手勾起脖子,就在那看昏黄模糊的太阳,那么小一个点,那么远,那么无情无义。唢呐响了,干涩落魄着,像最后一口气,要出不出,要落不落。在黑夜以前,没有归雁,没有马嘶,光秃秃一条官道,清冷冷半面北风。他俩学富五车的脑袋竟想不出一句诗,一阙词,就听那唢呐拉锯似的吵闹……往日云香院江南曲、塞北鼓竟然遥远;来路市集人声乱、鸡鸭喊竟然生动。张祺裕继而挥手,唢呐断了,天际仍旧尚未黑透。
有时候,空空荡荡的寂静,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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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落魄,便有人风光;那厢孤家寡人,这头高朋满座;可是谁曲高和寡,谁又心有戚戚?拔擢为亲王国令,又腰佩有三品姑姑的玉佩,张祺裕所赠、无端消失了的那些金银玉器立刻原封不动送上门来。还有那几进门来各样的陪笑与奉承,夹杂着忧惧与惊慌,李木棠不用仔细去瞧,皆已尽收眼底。谁晓得她竟然更加诚惶诚恐,反倒辗转难眠,赶一早要去同张公子诉苦?
“我害怕……因为我内心欢喜得很,受用得很!恨不能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晓得!我不过念了四五本书,知道几个字,亲王府各个瞧我像瞧蝼蚁,更不要说去亲王国给人笑话!”接过虔金号修缮成金镶玉的那柄如意,她回想中仍是小之将其递来祝二人百年好合那一腔真挚,是她自己变了形状,一时竟然迷茫,甚至酸涩,“或许我知道我只是钻了后门沾了光……所有的可以是因为他,所有的不可以也是因为他……眼瞧着高台,爬是爬不上去;掉也掉不下来…我、这是不识好歹!我知道!文雀姐姐骂过,不知为什么,就是改不掉!”
“薛绮照刚攀上国舅的时候,你猜她私下里哭没哭过?”张祺裕擦掉嘴边油花,鼓着半面脸颊转过来把手一摇,“一次没有。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厚着脸皮往年过半百老头子被窝里钻?难呐!为什么不哭?路是自个选的,这叫百折不挠,为着终生的大业!哭?浪费时间,不值当哩!灯一息拉上帘儿,帐里快活,谁还管台面上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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