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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字谜出得不好,儿子得补上几字。该是、‘梁上立者,非君子;作旁观客、亦、小、人。’”
咬着舌头重重敲下最后几个字音,林怀章薅了面前酒壶,赶在县君先头几乎是笑弯了腰:“去年京畿暴雨,朝廷拨款几十万两您娘家是没少贪啊?怎么就给小妹买这么一件貂鼠大袄?还是旁的都孝敬了国舅爷?”
仰脖再猛灌口烈酒,林怀章旋即转向安之若素、正低声抚慰周家母女的父亲:
“宰相肚里好撑船,见异思迁能高攀!父亲雅量高见,前脚逐了犯妇出门,后脚就能娶回周家千金,何等能耐!可是十年前钱家获罪时您就是五品中书舍人,十年后换了周家攀附您还是五品中书舍人。这十年如一日的守贫藏拙,可更叫儿子佩服、佩服哇!”
“林怀章!”那小妹妹终于忍不住,一拍筷子是挺身而出,“你看我和母亲不顺眼便罢了,连父亲都这样出言不逊,你疯了?!”
“小妹一面说长兄不孝,一面指名道姓大呼小叫,你的孝道又在何处?”林怀章扯了嘴角冷嗤道,“对了,忘了你是周氏怀在肚子里带进门来的,恐怕本不是我林家人,何来兄妹情谊?”
“林怀章!!”县君闻言,是咬牙切齿拍案而起,甚至拿自己才记入昭和堂名册的女儿抬轿,“马上宫中拣选,敏儿就要做入宫去做贵人,岂容你个嘴上没毛的放言辱没!”
“宫中拣选,那我是不是也得提前恭贺长姊一声‘娘娘’?”转身向侧,望定末座西子捧心的林怀思,他竟然嗤笑:“收起你的眼泪吧,哭了一年又一年,说是血脉亲缘的,谁挂心,谁留意?好好擦点胭脂,过几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周府尹都得行礼称一声‘娘娘’的时候,可就再也用不着耍你那一言不合就哭闹上吊的把戏啦!”
砸了酒壶,林怀章潇洒挥袖离开不是家的地方。饶是后半夜摔得直叫,还要趁醉连哭带笑,在不知那个巷子尾继续将父亲的谜题更改个乱七八糟:“‘梁上立者非君子,做旁观客亦小人。千年松柏输雪重,却笑霜草误亲伦。’……不,不对,是:‘云香院里深红帐,三秋斋内酒液凉。落第书生跌下榻,正人君子爬上梁。’,不还不够。得是:‘销金窝里深红帐,芙蓉锦上戏成双。贤妻良母揽进怀,正人君子爬上梁。’”
十六岁的林大才子满腹经纶、声名在外,兴致所至不知发过多少牢骚写过多少风月词,可从没有一篇似这般平仄颠倒,韵律不通。或许是他今日醉得狠了——那飞斜促狭狐狸一般的双眼已经涣散而迷离,间或还垂下一两颗豆大的泪滴;瘫坐箕踞,白费了这副匀停挺拔的好皮囊。这时候该有个美人儿——云香院的小蝶、千觞楼的胡姬、秋水梧桐斋的信施主、或者顾家宅院里的阿绿——婀娜多姿迎上前,和声细语扶他起来,再千娇百媚挽他上榻——如果他此刻还在那些温柔乡的话。
四方锡酒壶跌落地上,半冷不热的酒液缓缓倾出、濡湿了他镶着毛边的衣角。用作发簪的鸡矩笔又在此时巍巍滑落,打在乱堆满地的雪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便抓了那早干透了的墨笔来舔湿,在衣上狂书,在臂上龙飞凤舞。他要笑!笑得酣畅淋漓、没规没矩,便是他一贯游戏人生的浪荡模样,也是他所有为人轻蔑的不孝与荒唐。林家长子遮盖了双眼,闭上了耳朵,清醒时要狂饮,醉来要倒卧温柔乡。他要拥着那云霓一般的姑娘,要入眼满是金灿灿的笑脸,耳畔满是流水般的丝弦。他却还要唾弃周遭罗绮、将狭长的狐狸眼一促、再费尽心机找出鬓边一丝白发,做足郁郁寡欢的失意模样——在窑姐面前,这甚至比张家小四的腰缠万贯还要好用。既然无缘登科,何妨做了柳三变!他、他还要狂饮滥醉,还要……再去,将自己的人生毁个彻底!
可是他见到一位姑娘。
不,不是“四无丫头”。主人公嘛,何妨再晚一些出场。他那时候摇晃出巷子口,模糊不清的是天边连片的灯,还是今日盛会仍未收场?看啊,还是那些云霓般的衣裳,一片接一片挥过去,好像连九霄之巅也要被烟火挤满了!谁还看得见边关狼烟滚滚,谁还记得住去年暴雨汪洋!狐狸眼轻乜:甚至,为国丧终于结束而癫狂庆祝的人群,甚至看不见那一只癞皮狗:就滚动在簪花擎灯的那么多笑脸里,是一团霉黑的雪球。先是向前一趔趄、向后一跌脚、向左避、又向右跳。林怀章浸淫欢场多年,一双狐狸利眼看得很清:是个人。十五岁,还是个女孩,就京郊人,务农出身、浑身狼藉,却绝对皮肤白皙;瞎了一双眼,不影响她容色动人。她不是迷失此中无处可逃;更原非乞儿,即便正伸手、降膝,口中念念叨叨。
视线略向下一移,林怀章的猜测立时就有了定论。小腹微隆,她要喊冤。至于是什么冤,要没门没路冒险撞到上元灯会来,不用说了,京城旷日持久的悲剧,眼前这位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人。光彩夺目的灯车过了,光鲜亮丽的人潮也追去了,一瞬间就好像正月十六曲终人散,冬雪潇潇,覆盖了残花败柳,盲眼孕妇左右张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又是要哭。不远处巷子尾跌跌撞撞还又滚出来一团乱麻:“……新皇!燕儿!新皇帝!告御状!”赤裸焦黑的一双足乱舞着,麻草样的乱发扑住了盲女,将她清秀的脸面整个盖住,“灯会!大官!告……杨!杨珣、国舅……你去告状!!”
盲女被他带倒,期期艾艾着还要劝父亲躲进小巷,莫要因冲撞游人又讨顿打。什么时候?书僮半开玩笑似的,将京城口耳相传的也拿来逗乐:“‘烧人房,抢人粮,黄花闺女绑上床,旱地能榨银二两,穷乡僻壤肥杨仓;碎玉听个响,鲛珠照得亮,郡公府上舞凤凰,孤儿寡母,各投梁。’”
被扔出郡公府的窈窕民女,至此林怀章已见了第三位,其他两人在国丧前就落了胎,此刻不知又在哪家窑馆的床上笑呢!林怀章是否隐蔽处暗自将眼泪落尽。可恨两袖空空啊,他唯有将暖身的袄袍丢掉。此夜或许就冻死街头,或许九泉之下与生母养娘一应团聚?他不知道。醒来时候已睡在自己床上,书僮才热水为他擦了身,倒奇怪床前怎么还缠着那癞皮狗?
将眼睛揉了又揉,林怀章还是看不太清。“昨晚,得多亏了木棠。”书僮季尧在他耳畔解说前情,“不是她冲出去找遍了一大半勾栏又走了那么些大街小巷将您给找回来……您今儿也别吼她,由着她给大姑娘求情吧。怕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要不这小丫头敢只身冲去勾栏里找您救命?”
木棠?林怀章宿醉未醒,尚且不太能对得上号。听起来耳熟……“大姑娘身边就这一个丫鬟伺候,隔三岔五请您当救兵您都看烦了她了,怎么睡一觉就能忘干净?”季尧讶然,“您今儿总是好声好气听她把原委说完罢。再有……奴才求您!以后使性子好歹带上奴才一起!您要是丢了命,奴才,可不得被老爷扒了皮喂狼去!”
说话间连发髻季尧都替他整理好。向外一迈,小书僮自作主张就安排:“木棠,昨夜你有功劳。大姑娘什么冤屈,尽可讲吧。少爷还是愿意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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